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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書籍〕無界之疆|翻開內心的邊界

無界之疆(Lands of Lost Border)
作者:Kate Harris
譯者:鄧伯宸
出版社:立緒文化
出版年:2019

一本美麗而痛苦的人生邊界記遊。

是日記、回憶錄、報導,也是民族誌。有心理的恐懼,也有肉體的折騰,卻同時保有對嚮往之地的憧憬。作者在真實的騎行感受下,兼顧地理知識的補給。一般來說,嚴肅專有名詞與描繪個人感受的文字是扞格的,前者尤其容易成為註釋等補充性或使文脈斷裂的元素。但在這本書裡,卻巧妙如流水融合,在讀者的眼睛與視覺想像中流淌。

2020年春夏之際,我整日賦閒在家,用睡眠與Netflix覆蓋對生活與自己的焦慮,種種計畫受疫情打亂,不敢再提起勁做任何短中長期的安排。鎮日面對自己,被迫面對自己幾年來是如此停滯,囤放腦中的大志,都成了虛無縹緲的呢喃,似乎我與世界之間,從未互相需要過。

這本書的邊界想望,紮實打入我幾個月來混沌不堪的腦袋之中。一個夢想登上火星的科學家,如何在地球上尋找邊界?在惡土上違法騎行,又能同時反思人類學與政治歷史上的荒謬?

到了這個年紀,我清楚知道自己來不及成為這樣的人了,但看著她真實的紀錄與詩意行空的想像,卻仍深受感動,原來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所存在。作為一名女性,有理性與感性的頭腦,不賣弄深刻的理論或政治正確,而在身體力行的過程中,檢視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,並盡力讓外在環境與內心嚮往達到平衡。

「猶豫不決成了最難跨越的界線」

這本書重溫、整理了各種地理志與神話故事,也對旅遊文學、民族誌與文獻回顧致意。作者曾受旅行家、探險家、研究者的紀錄與壯舉啟發,追隨過他們的精神與腳步,在腦海中勾勒出對自己要如他人一般的期許(就像作者也因這本書,成為東方島嶼上,一位讀者所期許追尋的目標)。

隨著作者經歷漸豐,親身踩踏觀看過現場,對比曾經埋首的文集、資料與地圖,她發現所謂偶像與大眾、與自己所期盼投射不同時,亦不會繼續沈溺,而是勇敢揮別那層幻想,從不同角度觀賞這些人物的樣貌,那些人所留下的紀錄,依舊是她反覆探索世界的參考資料:「沒有人是完美的,探險家也不例外,但這並不表示他們在某些方面不值得受到崇拜。(P204)」。

學院的研究工作最令人動容之處,是透過資料、知識,而與不同時空的人取得共鳴。因此即便這工作總是無止盡的研究動機、研究目的、研究價值……,然而這些論述真正包覆的,除了是每個主題都有其深究的意義外,更是那個研究者的內在,對那個研究目標無可自拔的喜愛與嚮往。(P65-66)

譯者同樣高段,許多原文單字,他將之翻譯成更具多層次意境的畫面,讓地理上的極限,更推上了好幾層。例如「在那兒,千山如刃,舉向明月,一路下絲路。」這樣的句子,究竟要多深厚的語文功力,才能譯得如此動人而不刻意。

唯有段翻譯歌詞可惜了,該段歌詞原文即為中國一首著名的歌曲〈天路〉,歌頌青藏鐵路開進藏區所帶來的美好。經由中翻英,又翻中,原歌詞「那是一條神奇的天路,帶我們走進人間天堂。」變成「一條驚奇之路,通往天堂,帶我們直抵樂園。」然這並不影響作者所要表達的:「所謂我們,指的是漢族工人。(P246)」而我認為,不妨把這共同體更擴大些,「我們」指的更是居住在西藏以外的,以漢族為絕對多數的中國人,「我們」走進了人間天堂,人間送到邊疆的不是溫暖,而是掠奪,雪域高原不再安康,因真摯待人而香甜的青稞酒酥油茶成為商品,天堂的一切卻淪為煉獄。

「我們不配擁有一個新世界」

「邊界」的探討,是從觀看踏查他者的國界,到反思咀嚼自身志向的界線。往往最初想親身探求世界的邊界,卻在過程中徹底懷疑自己的存在與定位。米努奇爾(Minuchihr)的清真寺外的山谷、南北韓邊界的非軍事區,「真槍實彈蓄勢待發之下,荒野與我對望,不覺悚然。」(P128-129)我們又從何時開始說起「永續」與「荒野保護」?為了確保動物狩獵產業的「永續」,於是有了野生動物保護區。

究竟「永續是為了地球,還是為了資本主義及消費主義的現狀?(P145)」甚至:「中國政府嚴懲非法盜獵,同時體貼地抬高部分青藏鐵路以利遷移羚羊群通行。可悲的是,國家卻又以維護野生保護區為名,強迫游牧藏民離開傳統土地,搬入無有情感的集合住宅。(P249)」

同樣聽來美好、無害的詞彙,還有「探險家」、「絲路」…同樣往往因為目的不同,甚至在當代社會的過度濫用之下,而成為作者所說,具有「無限兩可」的意涵,詞彙所指涉的,不是它所描繪的本身,而各種摻入的意圖與盤算。(P145)

作者小時曾深信,當發現外星生命,將能促成人類集體近似神蹟的革命與覺醒,她甚至真的參與過「太空模擬測試」的計畫;但曾幾何時,作者已不再相信了,難熬的歐亞騎行中,她「躺在睡袋裡,全身疼痛,強烈希望人類永遠去不了火星,我們不配擁有一個新世界;我們只會再一次摧殘一個星球。……。外星生命的發現什麼都改變不了,正如學會了飛行並不曾提升人類的高度。(P253)」或許地球人從未與外星生物接觸的原因是:「經過極長時間的仔細觀察,他們確定我們這顆行星並不存在智能生命(P209)。」然而她又會因為一位藏人孩子無私的分享,而重新愛上人類,並暗自愧疚自己對他者的敵意、自私與吝嗇。

「在望遠鏡不同的一頭觀看世界」

無論是探索、研究或進入一個新的地方,整本書其實反覆探問著一個大哉問,用人類學的語言來說,是「田野倫理」,而這個田野是整個地球、生態與人類,「科學與探險的歷史也是一場知所進退的爭論。(P204)」,同時是另一種自我警醒:「我卻在這裡欣欣然騎車穿越這片飽受壓迫的風景,在一個西藏人點火自焚並逃亡的政權下旅遊。(P252)」我們不斷打破限制,追求想像中更好的生活樣貌,然而無所限制真的是好的嗎?我們是否在催油門之前,要先學會煞車呢?

正是這樣的自私,讓人為的邊界得以延續、合理化殘酷,因為「邊界的問題其實就是漢娜・鄂蘭(Hannah Arendt)所指出的邪惡平庸性的問題:我們潛意識地接受邊界乃是風景的一部分——至少是邊界所給予我們的特權,那一紙護照意義重大——因為邊界說出了我們最深層、最卑劣的慾望,為了秩序與安全,永遠以其他人、其他事為芻狗。……。但如果我們多數人都不同意,這樣的虛構故事還會繼續存在?他們加諸於別人的不平等所帶來的利益,他們還能夠默默享受?鐵絲網始於當下,在我們裡面,割裂我們自己的心。(P254)」當作者體悟到這一點,在帳篷中身心俱疲的她得到了結論:

「所有探險必皆死於心碎。」

她說:「探險家,歷史上的這個行業,或許已經絕種,但探險還存在,永遠都存在:無非想要弄清楚此時此地在這個宇宙中自己是怎麼活的而已。(P277)」我想,她是懷有壯志,想在無限時空中留下身影的人,卻無法容忍自己「太輕鬆」的取得世俗勳章,非得用近乎苦行的方式,要進入未知的他者之處,用她獨有的方式,只有單車車輪輾過的地方,才有一絲說話的餘地,不負自己。無論探險、旅行、研究或生活,終其一切都只是尋求一個終極與原點,吸收萬物極致之外的一切,內求自我的真實純粹為何。

究竟需要多大的知識量,以及對萬物的求知若渴,才能讓知識、經驗如行雲流水,寫出這如詩一般的作品?

深深敬佩。